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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母乳妈妈的告别——钉妹断奶记

钉妹断奶了,25个月零3天时。那个小小温软的身体紧贴着前胸,那张柔嫩可爱的小嘴在怀里四处寻摸,那双漆黑闪亮的眼睛在猛喝一阵后笑意盈盈看着你的时光,结束了。

有伤感吗?有不舍吗?我问自己,好像有一点点。但是这个一点点,像是船桨划开水波,拖曳出的小小涟漪。船过了,水纹合拢。一切就是那么自然,好的是,小船不徐不疾,一路前行。

但钉妹出生的前两个月,我远没有那么淡定。所有的围绕喂奶的战争,让我成为一点就着的火药桶。

1母乳不够,我的心情跌落谷底

仰仗着医学生的背景,几乎是裸身上阵做妈妈的我,无知者无畏。自以为所有的母乳如同自来水一样,宝宝一吸就来。于是一来就遭遇滑铁卢,产后虚弱,喂奶次数少,前三天奶水也严重不足。懵懵懂懂,虽然叫着“娃娃自带三日粮”,但还是被钉妹的哭声扰到心慌慌,死缠烂打和护士要了小爱心加上了配方粉。

之后的考验比想象的漫长,先是衔乳不正确,乳头被吮到鲜血淋漓,每一次喂奶都是钻心的疼痛。咬着牙调整各种姿势喂,创面好了又破,破了又好,几番轮回,疼到麻木。随后就是奶水不够,每天倍感煎熬。被认定为“平胸奶少”的典范,甚而去医院母乳喂养科就诊,也被医生无情嫌弃:“你这一看就不是在喂奶的胸。”身边家人关心的多问一句:是不是奶不够?宝宝哭是不是饿了?那时的我,听来每一句都是一记重锤,一种断言,一种隐形的指责:你不够好,你做不到。

学医学心理,见多了抑郁和焦虑的来访者,惯常共情和支持;但在那一刻,我自己也置身于新母亲的极度焦虑和不确认中,深觉无望。一是因为新妈妈自己急剧的激素变化,一是因为不明白娃的需要,哭是要奶还是困?喝奶睡着如何破?频繁要奶给不给?……难题层出不穷,让自己措手不及。有奶这个事,从某个角度,似乎成了自己是否胜任、是否合格的一个重要象征。曾经所学的种种关于母乳的营养和保护作用的知识,被我奉为圭皋的至上“科学”知识,是无形的长鞭,催促我快快脱离奶粉。全母乳,成为了我竭尽全力且必须要实现的目标,做不好,那个计划好全心全意爱宝宝,独立自主科学育儿的妈妈似乎就不再完美、也不再有说服力,不再能傲娇对抗婆婆妈妈们的各种传统古方伪科学。越努力越怀疑,越怀疑越敏感,越敏感越焦躁,越焦躁奶越不够…记录奶量和尿便、上网查文献和母乳喂养知识、关上房门隔离家人照着前人经验挂喂追奶,和来关心询问建议加奶粉的家人争吵,计算这样无望的哺乳已过掉几日,还要多久结束,便是每天的日常。

2实现全母乳,我和女儿连为一体

而那个小鸟般时常张嘴要奶,日夜在要奶和要睡、哭闹和自high中切换的钉妹,我的乳房,是她食物的源泉,是她天然的抚慰物。她,亦是我心安神定的保护剂。母和女,连成一体,当她在我怀里,衔乳喝奶,整个世界肃然一清。我们的眼中只有彼此,心意相通,意气相投,对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便是当下的全部。我知她要我,是那种弱小的身体以性命相托的信任;我亦需要她,她的回应构筑起我对妈妈身份的认同和成就感。

就这样迷迷糊糊,跌跌撞撞,在学习和摸索中,我们彼此了解。我渐渐分辨出她的哭声中的信息,渐渐对浩如烟海的育儿方法有了甄别,渐渐明白各种医学和心理学理论里的文字怎么连接到宝宝和自己的反应和行为中,渐渐包容和允纳了自己的不够好,如同包容和允纳钉妹的哭和闹。

在这个相互依存、相互抚慰的过程中,我渐渐实现了全母乳。然后上班,开始背奶。回想起来,那段时间,“母乳喂养大本营”等几个公众号给了我最坚实的支持,而重新认真阅读温尼科特、婴儿发展心理学和学习母婴关系的理论,让后面的一系列变化和过渡变得极为平顺。娃的成长,须臾之间,各种新问题层出不穷。有时我们会疏忽,有时我们会误判,有时我们会错误应对,有时我们又不在身边。而喂奶,是我们母女修通的最好时光。每天下班,她见到我,欢呼雀跃,或者视而不见忙于自己踢腿翻身的小营生,但待我洗手放包之后,便是喂奶的互动时段。她在我怀里,埋头猛吃,然后就是双目上视,我看到她眼角里促狭淘气的笑,她看到我眼波里温柔舒缓的笑。她会咿呀发声,向我招呼,我和她对话、念诗、哼歌,平心静气。我们珍惜这个时刻,肌肤相亲,彼此关注。所有的我的疲累,她的压力,都消弭无形。

3妈妈的奶是她的避风港

之后钉妹会走路,会分离焦虑,会厌食,会叛逆,会大声说“不要不要不要”,会发狠扔掉她手边的东西……她的能力逐渐扩大,她的探索渐次展开,她挣扎着要离开对大人的依附,宣告自己的独立,但她又会受挫碰壁退缩到小小时候的状态。她已经会睡整觉,但有时出牙、生病、大动作发育皮层兴奋的问题困扰她,辗转难眠时她来找“妈妈neinei”要安抚;她可以好好吃辅食,但我下班时扎进我怀里要“妈妈neinei”仍是她喜欢的活动;她能够做各种运动,但社交挫败或摔跤磕碰后,她依然大哭着要“妈妈喂neinei”。

从某个角度讲,我要谢谢我们家的老人。他们没有提过任何诸如“一岁后奶没有营养了,你该断奶了”这样的要求。但我知道他们的疑虑一直在。“怎么还是那么爱喝奶?”“会不会有奶瘾?”“怎么又开始夜奶了?怎么又倒退了?”是我每隔三岔五要回答的问题。我知道,妈妈的奶是她的避风港,是她面对这个巨大世界时,在不知所措或挫折沮丧中仍可退回去找到抚慰,找到小时候有人保护有人罩着的稳定感的虫洞。我学习做放手让她自己摸索和撞头的妈妈,我也在她需要的时候随时等待给她喂奶的抚慰。因为我知道,她要的不是奶,她要的,是喂奶过程中妈妈平和淡定的呼吸和心率,是妈妈温柔尊重的态度,是“哦,摔下来了,是不是很懊恼呢”的情绪的阅读和恰如其分的回应,是“妈妈在这边,一如既往”的承诺。另外,她也要喝奶时妈妈充分满足和允许的亲密感。那么,我能给的,便是给足她要的,(放手探索的)自由和(爱的)满足。

而这充分给足的背后,我知道我的焦虑已一点点放下,我不再在意我是不是做的够好,我不再对照书本去看我必须要怎么才能减少伤害。钉妹对我的信任、依赖,那么炽热和直接,这是她接收了足够的爱和尊重的表现,这也是她对我最大的褒奖。温尼科特说,这时候,我们不需要纠结再做理想化的妈妈。宝宝在逐渐进入真实的世界,建构自我,我只要求自己60分就好。我放下对自己的过度要求,我也放下很多不需要的重负,我有时会偷懒,有时会随心所欲,有时会和钉妹一起恣意妄为。有时我做不太好,但我们会用拥抱和亲吻去小小修复和弥补。有时我会暂时离开出差,但是我和她视频、电话,请其他的家人帮着传达和确认我的爱,回家后我们共同玩闹、抚摸,喝奶,温柔相亲。我和钉妹的相处,变得更从容,更耐心。

4慢慢成长,慢慢分离,我愿陪你慢慢来

日历一页页地翻过。钉妹对奶的需要自然在慢慢减少。14个月,她基本不再反复,不再有夜醒,也不再有夜奶的需要。白天,她喝上了牛奶。16个月,我们的“妈妈neinei”时间,变成了见面奶、睡前奶和晨奶的一日三次。而其它的时间,我们有了更多互动和玩闹的方式。我们会一起躲猫猫、爬身体翻跟斗、玩过家家、读绘本,听elsa音乐跳舞。钉妹学会了自己指着绘本讲她认识的东西的名字。于是,我们一起读起了绘本《再见,妈妈的奶》。

开始时只是当成一本小小的故事书念,钉妹开心地看大象、长颈鹿和兔子依次和妈妈neinei说再见。然后她看到了里面喝奶的宝宝,她开心地指认:钉钉,这是钉钉。然后她认出了大了以后的宝宝,身边环绕糕糕、昂鱼、apple和banana。她一样样指,一样样看,一样样自豪地发声。我顺势问她:钉妹会吃这些东西了吗?她郑重又自得地点头。我告诉她:好了,钉妹成为大宝宝了。

为了认清大宝宝和小宝宝,我们在生活里开始观察大家的差别。我们去花鸟市场看小奶猫怎么在妈妈胸下吃奶,也去看长大的狗狗怎么大口啃咬肉块和狗粮。我们一起看钉妹小时候的录像,让她看那个肉肉的没牙的自己,也赞许她现在自己吃饭自己玩的行为,让她找到做大孩子、什么都能自己来的自豪感。慢慢铺垫,慢慢讲述妈妈乳房里住了奶精灵,现在奶精灵需要在夜间飞去,帮助那些小小的只能喝奶的小朋友了。她一点点接受这个故事,脑海中那个奶精灵的形象渐渐明确。

20个月,常规的睡前活动结束后,我给她端上牛奶,告诉她奶精灵已经开始她夜间的旅行,那天晚上,我们依偎在一起,一起畅想奶精灵的飞行。我和她讲夜空中璀璨的星,人世间温暖的灯,灯下嗷嗷待哺的小小宝宝的模样。她安静地喝着牛奶,眼神晶亮,然后渐渐迷离,坠入梦乡。那天起,睡前奶被一杯香浓的牛奶代替。

23个月断了晨奶,依然是告诉她早晨奶精灵也还要在小朋友家羁留。开始有起床气的钉妹会有些挣扎,会撒娇地哼哼“不要不要”,“neinei回来,回来~”会强行袭胸,来抓我的衣襟。爸爸和我用一起在床上狗熊打滚、翻跟斗和花式问早安的方式让她的早上变得更加新鲜感十足。《再见,妈妈的奶》已看的不多,但钉妹对里面的内容几乎已经倒背如流。三四天,晨奶的需要也被放下,喝奶变成了我下班见面时的一天一次。这时候的钉妹,新增了一个习惯,她开始摸我的胸,隔着衣服摸,伸进去摸。但是我敞开给她,我知道,她需要一个温暖的感受,来替代和包容吃不了晨奶的焦躁。

喝见面奶也许是钉妹和我都觉得最亲密幸福的事。每天下班,我期待着开门后钉妹笑眯眯地宣布要“妈妈neinei”,我期待她在我怀里喝完一边换另一边,来回交替,边玩边吃,边吃边笑到眼睛都不见得模样。钉妹喝奶喝出了各种匪夷所思的高难度,跪着、坐着、躺着、歪着。当时那个在怀里安睡的小身体,已经大了这么多,搂着她,我知道结束喂奶的时间越来越接近。

断奶定在了3月10日,钉妹25个月零3天。第二天起,我要出差一周。3月1号起,我郑重地告诉了钉妹奶精灵要真正离开,开始和钉妹一起倒计时。我告诉她奶精灵临走前会送她礼物,询问她要什么,得到了答案:“蛋糕和巧克力”。后面的几天,钉妹显得那么无所谓,所有的状态一如往常,让我觉得自己的“告别活动”是不是过于煞有其事了。

然而,10号下班,最后的一次喝奶,钉妹破例地喝了很久很久,两边换过几轮,告诉我“妈妈,还要”。我让她舒舒服服地在我怀里,用她最喜欢的姿势来吃奶。我们一边吃奶一边唱她最爱的“小星星”,玩眼神交流、相互做鬼脸,相互拉手抠一抠。如同以前的任何一次喝奶。最后,钉妹自己爬下来,帮我整理好衣襟,认真地说:“好啦~”

那天晚上,我拿出了订好的米菲兔的蛋糕,点上了蜡烛。钉妹唱起了生日歌,我告诉她:“这是奶精灵的告别礼物。”小小的她,也许还不明白告别的含义吧?她那么一丝不苟地唱歌、吹蜡烛,大笑地让爸爸切蛋糕,分大家,那么欢欣鼓舞地把蛋糕吃得一脸的花。临睡前,我们做了很多快乐的事情,我搂着她,她搂着我,跳舞、蹦球、躲猫猫。我们没有多说奶精灵,但我们之后都安安静静睡得特别香。

第二天我开始出差,出差前我告诉了钉妹我会护送奶精灵去小小朋友家,我们开开心心的告别。出差的六天,每晚我们视频,钉妹会大叫:“妈妈,neinei~”我会在电话这边给她编一个我和奶精灵在路上的故事,每天我们有新的历险,新的发现。其实我的心里是忐忑的,我不知道,钉妹是不是真的接受奶精灵的离开,我不知道回家后是不是又会有一个小小的反复。但是反复又怎样?这本来就是自然而然的过程,我愿意陪着钉妹慢慢来。

六天后到家,钉妹给了我极大的惊喜。她是那么开心,雀跃鼓掌,大喊“妈妈neinei”冲上来。我抱她在怀里,问她:“妈妈neinei还在吗?奶精灵呢?”她笑着摸了我的胸。“还在还在”,她笑着走开。晚上陪睡,钉妹没再要喝奶,她轻轻问我:“奶精灵去哪里了呢?”我慢慢给她讲奶精灵怎么来到一个小妹妹家,再怎么帮助这个没牙的小妹妹的故事。她稳稳地躺着,静静地再度摸摸我的胸,鼻息渐渐平静。黑甜一梦后,早上醒来,这个温柔的小小丫头,坐在枕头上,捧着《再见,妈妈的奶》,又一遍边看边讲述给我听。看到大宝宝不再吃奶那一页,她板起了脸,严肃地大声说出:“妈妈neinei,再见啦~我要吃banana,糕糕和昂鱼去了。”

真的,小小姑娘,从今天起,她吃banana,糕糕和昂鱼,她真的和妈妈neinei再见了。没有哭闹,没有拉扯,没有各种割舍不下,我们家的钉妹,断奶了。而我这个妈妈,放下和钉妹最最紧密的联结方式,放下她对我百分百的依附,也要继续和她一起上路,学习着用更丰富、更精彩和更独立的方式去爱她。那个母女一体的小小时光不再,但我知道我们都在滋养和支持着彼此,慢慢成长,慢慢分离,慢慢汲取生活中的小幸福、小温暖,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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